閹牛

閹牛記

家良的收養的水牛安心，舉行閹割禮，這對一隻水牛而言，是一件何其重要的大事，關係著牠一生的命運，去勢之後牛便失去傳衍基因的生殖能力。為什麼要讓牛去勢，養牛的主人也有他充份的理由，公牛一旦成長到性成熟階段，因為發情，性情變得異常爆躁，成為一隻名符其實的鬥牛。而牠的主人苦不堪言，處處得小心謹防牠不定時的發飆衝撞，這也關係到人命的安危。兩相權衡之下，閹割成為大部分由人類飼養的公牛所必經的生命歷程。

通霄的徐阿伯說過公牛有否閹割，價格每公斤相差十元，差價是在反應閹割手術所付出的費用。徐阿伯說起早期農村公牛的閹割，有用橡皮筋綁束，利用血液阻隔不得流通，讓睪丸慢慢壞死，而達到去勢的目的。還有一種方法，用木棒捶擊公牛的睪丸。阿伯描述牛在劇痛之下嘛嘛的叫。可以想見那木棒重捶之下，牛的慘烈哭聲，我聽了皺起眉頭，阿伯的兒子，新一代的農人徐菘甫說出：「真殘忍」三個字。國源則理性的跟阿伯分析，現代公牛閹割手術，貴在麻醉藥，因牛身大，需要施打的劑量便多。

慶幸的是現代公牛的閹割手術已施打麻醉針劑。這次執行安心閹割手術的團隊是嘉義大學獸醫系四名師生，家良屋子後頭的三合院，寬闊的院埕便成最闊氣的手術房。安心施打麻醉針劑之後，便以繩子縛身，一人拉前一人控後，讓牠保持安穩的站姿，以防藥劑發效，龐大的身軀咚地倒地撞擊地面受傷。但足足過了好幾分鐘，安心還堅持著不肯躺臥下來，「牠的戰鬥力驚人！」實讓人大開眼界。

水牛安心終於乖巧的慢慢躺臥在水泥埕上，老師立即指導他的學生助手：「把牠的舌頭拉出來！」接著馬上進行睪丸部位的清潔消毒，並蓋上白色的手術布。家良背靠著牆堵，身為安心的主人，看著自己飼養的牛進行麻醉手術，心情不免七上八下，雖然力圖保持理性平靜，但臉上仍不免洩露內心些許的憂鬱不安。

安心雖然躺臥著，但並未全然睡去，牠的狀況看來是半醒半醉之間。牠睜著大眼睛，眼珠在動，鼻孔吐水，耳朵還偶而搧動一下，甚至有時還發出重重的呼氣聲，像心中壓抑一股鬱悶之氣，不得不大大傾吐抒發一聲為快。手術期間，安心有時會突然清醒過來，奮力仰起頭來，似乎想弄清楚「你們在我身上到底在做些什麼？」這時老師見狀，不慌不忙出聲安撫牠：「乖乖！」咚的一聲，安心的牛頭又無力垂倒在地。老師再次叮嚀助手：「注意牠的舌頭。」不讓舌頭縮回牠的嘴裡，分泌的口水才不會回流喉嚨引嗆。為了預防施打的麻醉劑量不足，他們又準備麻醉針劑在旁備用，「但只要沒站立起來，就不打。」

當老師擠出公牛的睪丸時，安心發出兩長聲的嗚咽，並穿插大大的喘氣聲。接著又發出壓抑的低哞聲，就像人類的產婦在生產時發出的低悶哀嚎，那聲音無疑在喊著：「痛啊，痛死我了！」助手把安心的頭輕壓安撫著，老師也出聲安慰：「快好了！就剩縫線。」

好不容易，終於傳來老師簡捷有力、大快牛心的一句話：「漂亮，收！」

老師轉身告知安心的監護人家良：「手術後，傷口還會滲出一些血，第一天傷口會腫漲，可以到藥局買腆液消毒傷口，傷口大約三天後會慢慢癒合，目前還不能到田裡工作。」家良回應老師，安心沒有要到田裡上工。接著解開安心身上的繩索，眾人坐在三合院廊下，靜待安心醒來。

安心受到麻醉的影響，口水流了滿地。手術團隊數度想拉安心坐臥起來，讓牠把頭擺正，但牠隨即又倒臥回去，極度疲憊睏眠樣。這時牠的舌頭已收回嘴裡，老師再度強行把牠淺紫舌頭拉出，但安心隨即把舌頭彈回嘴裡。「有力氣反抗了！」大家看到安心的反應，都傳染到一股莫名的興奮。我猜想如果安心會說話抗議的話，牠肯定要說：「不要再拉我的舌頭了！」

趁安心麻醉回復期間，我蹲伏在牠的身旁，好好仔細的看清楚牠，伸出手摸牠堅硬如鐵的頭顱，兩隻灰褐色的牛角，確確實實是從牠頭頂的皮肉裡長出來的，絕不上安裝上去。順著牠頭頂的犄角，往下滑到位於犄角後方比例顯得稍小尺寸的耳朵，牠的耳朵不自主的動了一下，而且耳朵有著熱度，犄角則是冷的。再摸牠健壯的腿肚，及堅硬黑色的腳蹄。第一次能夠這樣近距離毫無顧忌的親近觸摸一頭牛，覺得自己無比的幸福。

原先計劃要在這次手術中順道修安心的腳蹄，老師在匆忙之中，忘記帶到修腳蹄的剪刀，他問家良有沒有園丁修剪花木的大剪，那也適用。有人說起以前的農人使用香蕉刀就可以修牛腳蹄，也有人說多牽牠在路上走幾趟，腳蹄磨礪後就不會相絆，也就不必修腳蹄了。

家良的灰紋貓在三合院待了一下午，牠是來觀看安心的閹割手術，牠看著平常相處在一塊的伙伴，龐大的身軀倒臥在地上，遂不敢上前，只好在三合院的院埕四處遛躂，嗅嗅聞聞擺在水泥埕上的攝影器材。手術團隊的三個學生，在等候安心醒來的空檔，就地取材在地上撿一支小樹枝綁上一截塑膠繩，做了一支逗貓棒，和灰紋貓玩起來。

等待期間，我們擔心安心躺臥在水泥埕上承受強烈的日照太久脫水，便取水來幫安心抹溼皮膚，讓牠感到些許的涼快。稍後在國源和凱云農場主人共同推搡出力之下，終於把安心推坐起來。在這之前國源和凱云農場主人兩人聯手，搶在安心麻醉藥效退卻之前，幫牠換上家良新買的一付牛鼻環。那時三合院的院埕上，同時開設兩組課堂，一組是正規獸學系的實習課堂，另一組則是天天跟牛生活在一起牛主人們的課堂。

家良帶來一小把新鮮的牧草，挑起安心的胃口，嚼起青草來。知牛莫若牛主人，安心因要施行手術，昨晚十點就開始禁食，早上也不討吃，家良知道牠餓壞了。

當安心站立起來的時候，在場所有人忍不住都要替牠鼓掌起來。家良拉著牛繩在前引導，安心步履安穩的慢慢走回牛欄。接著家良抱來乾稻草舖墊，弄個舒適的軟綿臥榻，好讓安心可以躺臥下來休息。家良回頭再提一袋從田裡拔回來的稗草倒在榻邊，這回安心只要伸舌就有青草可吃。雲林鄉下農田作物多，田裡淘汰的生地瓜、曬乾的地瓜簽、採收後砍斫下來的玉米梗及甘蔗尾…等等都是牛豐富營養的食物來源。安心有吃不完的新鮮糧草，可說幸福無邊。

家良還把一大袋一大袋從田裡撿回來的地瓜，跟鄰居借來手搖機器把蕃薯絞成地瓜簽，再舖在水泥埕上曝曬。等地瓜簽曬乾了，再收進袋內，便成饋贈有養牛人家的好禮。國源的車上堆疊進二、三十包曬乾的地瓜簽，一開車門，地瓜簽的樸實香味立即撲鼻而至，那是沒有任何人工添加物，沒有任何調味料，只是經過陽光加工，所散發的純粹天然香味。

安心正在享用家良為牠準備的青草餐，等我們要離開時，牠竟然轉過身來，面朝前，大眼睛直直看向我們，似乎要跟我們說再見。